单一最大客户的贷款集中度高达60%以上,前十大客户、集团客户的贷款规模,更是占到资本净额的90%甚至130%——严重超标的贷款集中度,正在成为个别中小银行巨大的潜在风险诱因。
监管信息显示,仅2019年4月份以来,广西、河北、内蒙古、安徽等地的多家银行,因为贷款集中度超标被监管处罚,其中不少是村镇银行、农商行、城商行等中小银行。
虽然监管并未披露具体信息,但一些中小银行贷款集中度超标已经较为严重。辽宁一家城商行,2018年底的最大一家借款人借款余额达到该行资本净额的66%,超过监管上限(15%)51个百分点。
第一财经记者梳理发现,严重超标的贷款集中度,很多是由关联交易引发——借款人与银行往往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,一些企业既是银行的大客户,也是银行股东。
“银行业务违法违规,跟公司治理缺陷有关,内部管理、制度流于形式,董事会没有人发声,很容易引发治理问题。”某城商行人士对第一财经记者说,在商业银行治理中,股权是关键因素,股权过度集中,容易引发大股东控制,而太分散则导致内部人控制,从而引发重大风险。要提高中小银行治理水平,必须完善股权管理。
而在包商银行被接管后,央行、银保监会亦表示,将会不断加大对中小银行的政策支持,推动中小银行进一步完善公司治理。
多家银行贷款集中度超标
河北银保监局5月7日披露,保定一家农信社由于违规授权,导致单一客户贷款集中度超过10%等问题,被罚款50万元,一名责任人被警告、取消任职资格两年。
此前一天,内蒙古自治区一家村镇银行,因单一客户贷款集中度超标,被当地监管罚款30万元。
而广西银保监局更是在6月4日、6日两天内,一口气公布了22份行政处罚决定,多数是因涉事银行未对集团客户统一授信、未能有效反映集团客户授信集中风险。其中,柳州银行、桂林银行两家城商行,分别被罚20万元。
农商行、城商行等中小银行,贷款集中度超标受罚屡见不鲜。早在2018年12月,葫芦岛银行因为违规转让信贷资产、授信集中度超标连吃两张罚单,共计被罚58万元;而关联度和集中度指标严重超标、提供虚假报表的攀枝花商业银行,更是被罚385万元。
相对于国有大行、股份行,贷款集中度过高对中小银行的风险更大。虽然监管并未披露具体信息,但在城商行、农商行、村镇银行等中小银行中,贷款集中度超标的情况已经颇为严重。
以受到监管处罚的柳州银行为例,截至2018年底,该行前十大单一客户中,贷款集中度最高达11.75%,前十大单一集团客户中最高的更是达到23.79%,对应金额36.44亿元,最低的也达到5.14%,涉及金额7.87亿元。该行前十大集团客户贷款余额138.1亿元,占比高达90.19%。
所谓“贷款集中度”,是指贷款占银行资本净额的比重,单一客户、单一集团客户贷款集中度的监管上线分别为10%、15%。据此计算,柳州银行上述单一客户、单一集团客户贷款集中度,已经超过监管上限1.75个、8.79个百分点。
相较于柳州银行,个别城商行的贷款集中度更高,单一集团授信规模达到了银行资本净额的60%以上。本溪银行年报显示,截至2018年12月底,该行前十大客户贷款总额22.3亿元,占比12.12%,排名第一的客户贷款余额7亿元。由于没有披露净资本等数据,其贷款集中等情况无法得知,但在同期,本溪银行资本充足率仅有6.37%。根据年报数据,总资产约363亿元、贷款余额183.9亿元,即便该行总资产全部为风险资产,其净资本也不超过25亿元(资本充足率=资本净额/风险资产)。据此计算,本溪银行第一大客户的贷款集中度,可能已经远远超过15%的监管要求。
丹东银行的贷款集中度更高。截至2018年底,该行第一大借款人为丹东港集团有限公司(下称“丹东港”),贷款余额47.39亿元,占全部贷款比重10.78%,占资本净额的比例达到66%。
而更为惊人的是该行前十大借款人贷款比例。截至2018年底,该行前十大客户贷款余额共计96.8亿元,在全部贷款中占比高达22.01%,占资本净额的比例更是达到惊人的134.79%。
贷款集中度超标源于关联交易多发
第一财经记者梳理发现,违反监管规定获得大量贷款的企业,往往与对应银行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,一些企业既是银行的大客户,也是银行的重要股东。
根据监管处罚决定,攀枝花商业银行贷款集中度超标被罚,起因就是关联交易管理不到位。
3月以来,义乌农商行、泉州银行、临商银行、长沙银行等多家中小银行,都因向关系人发放信用贷款、重大关联交易未经董事会审批、违规关联交易等原因,被监管密集处罚。
由于缺乏披露,上述银行违规关联交易的详情无从得知。但从公开信息来看,一些银行关联交易虽然并未违规,但却是贷款集中度超标、触及监管红线的主要原因。
评级报告显示,2018年3月底,宝塔石化集团有限公司(下称“宝塔石化”)银行授信中,最多的是甘肃银行50亿元,已使用43亿元。同期,该行资本净额为289.5亿元。据此计算,该行对宝塔石化的贷款虽未超标,但贷款集中度(14.85%)也已接近上限。
而宝塔石化正是甘肃银行股东。阿里拍卖平台曾在2018年11月发布一则拍卖公告,当年12月,银川中级法院在对宝塔石化持有的甘肃银行10054.1667万股份进行拍卖。
柳州银行同样如此。该行前十大借款人中,至少有4家是其主要股东。年报数据显示,截至2018年底,柳州东通投资发展有限公司(下称“柳州东通”)借款余额10亿元,为并列第二大单一客户。此外,柳州市建设投资开发有限责任公司(下称“柳州建设”)、柳州东城投资开发集团有限公司(下称“柳州东城”)、柳州市投资控股有限公司(下称“柳州投控”),借款余额分别为8亿元、7.08元、5.98亿元。
该行前十大集团客户中,亦有一家是柳州银行股东,为柳州城市建设投资发展集团有限公司(下称“柳建集团”),借款余额36.44亿元,贷款集中度为23.79%,在该行集团客户中借款最多。
而上述5家企业及企业集团,均是柳州银行的主要股东、间接股东。根据披露,柳州东城、柳州东通、柳州建设各持有该行4.87亿股,持股比例为10.65%,均为并列第一大股东;柳州投控则持有2.62亿股,持股比例5.74%。
柳建集团虽然没有直接持有柳州银行股权,但其下属企业却是柳州银行重要股东。截至2018年底,柳建集团全资子公司柳州城市投资建设发展有限公司(下称“柳州城建”)持有柳州银行约3.99亿股,持股比例为8.74%。
银行公司治理失衡
贷款集中度过高,给银行的资产质量带来了不小的潜在风险,而部分银行风险可能已经触发。
甘肃年报数据显示,截至2018年底,该行不良贷款余额36.88亿元,不良率2.29%,同比大幅增肌14.23亿元、上升0.55个百分点。而在此前,该行个别大客户的贷款风险可能已经暴露。
在甘肃银行大量贷款的宝塔石化,下属宝塔财务公司在2017年票据兑付违约后,实际控制人孙珩超涉嫌犯罪,于2018年11月被采取强制措施。当年12月20日,孙珩超被公安机关正式逮捕。此前,宝塔石化债务已经多次违约。
柳州银行同样面临这种情况。截至2018年底,贷款余额约7.5亿元、占该行贷款余额1.35%的第六大借款人广西中旭房地产开发集团有限公司(下称“中旭地产”),在该行的贷款已经全部列为关注类。根据启信宝信息,中旭地产目前累计风险项目多达965个,2018年以来,已经多次被法院列为被执行人,并与多家银行发生诉讼。
而在丹东银行大量借款的丹东港,2017年12月债务违约之后,债务危机迅速爆发。2019年4月12日,丹东银行等多家银行提出对丹东港的重整申请已经被法院裁准。
屡屡发生的违规关联交易暴露了中小银行的治理问题。早在2017年底,原银监会高层就曾指出,城商行法人治理、风控滞后,形成了很多显性或隐性的金融风险。有些城商行公司治理能力薄弱,个别银行大股东将银行视为提款机,通过各种手段套取资金。
“上世纪末以来,中国银行业治理取得了相当的成绩。但是,银行业尤其是数量众多的中小银行,公司治理仍存在不少缺陷,成了诸多重大风险的根源。”有业内资深人士向第一财经记者分析,目前中小银行基本都建立起了股东大会、董事会、监事会、高管层的公司治理架构,但形似而神不似,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。
他认为,首先,董事会组成不尽合理。部分银行的董事会,经营层占优势地位,董事会丧失了对经营层人员的有效监督;其次,审计、风险、资产负债管理委员会等董事会专业委员会,基本流于形式,未能对风险管理产生应有的影响;再次,董事会与高级管理层之间的职权划分不清,监事会不涉及具体部门管理,加之人员和经费缺乏,难以保障监事会工作的持续开展,对董事会、高管层形成有效的监督约束。
资料显示,柳州银行共有11名董事,除了三名独董之外,其他几乎全部来自股东单位。其中,柳州市金融投资发展集团(下称“柳州金融集团”)、柳州东通、柳州城建分别占有两席,柳州东城、柳州投控各占一席。
在这样的董事会格局下,主要股东“纷纷”从柳州银行贷款。如柳州银行董事长、行长,均在柳州金融集团任职,其全资子公司柳州市金投资产经营管理有限公司,2018年底在该行的贷款余额为10亿元;柳州东城法定代表人、总经理,还在广西柳州市轨道交通投资发展集团任职,后者亦在柳州银行贷款10亿元;此外,柳州投控相关高管还是柳州北城投资开发集团(下称“柳州北城”)主要负责人,在该行贷款总额13.78亿元。
根据上述数据,仅按集团客户口径计算,截至2018年底,柳州银行上述关联方贷款规模就超过60亿元,接近其资本净额的45%。柳州银行上述股东均为当地国企。
相对于柳州银行较为透明的披露,个别中小银行公司治理存在的问题更为隐蔽。根据监管披露,河南淮阳中银富登村镇银行存在股东以非自有资金入股,并以质押形式代持股权,而被监管罚款20万元。
类似例子并不鲜见。监管处罚信息显示,2018年以来,河南淇县中原村镇银行、湖北巴东农商行等中小银行,因违规接受本行股权质押提供授信,而被监管处罚。
“贷款集中度、关联贷款很容易核实,肯定逃不掉监管检查。为了逃避监管,就要想别的办法,正常业务只是做做样子。”某大型城商行董事长对第一财经记者说,为了应付监管,大量资金通过同业、资管,层层嵌套、违规转移出去。
而违规业务通过层层嵌套规避监管,此前已有先例。原江西银监局2017年6月就曾披露,当地某城商行借道同业转让不良资产、借道同业接受本行股权质押。
“银行业务违法违规,往往跟公司治理缺陷有关,有些银行管理层超期限任职,干的时间太长了,内部管理、制度流于形式,董事会也没有人发声,权力缺乏制约,很容易引发治理问题。”上述城商行人士说。
银保监会也在2019年4月的一份通报中称,部分机构关联交易控制不足,未制定关联交易管理制度,关联方授信余额未纳入全面授信管理,甚至通过不当关联交易进行利益输送:某农商行向9户关联人发放2.46亿元贷款,利率明显低于该行平均水平。
“出现风险并不都是治理问题,但公司治理失衡,一定会引发风险。”某上市银行人士对第一财经记者称,公司治理失衡、高管权力缺乏制约,很容易引发利益输送等风险隐患。
股权管理是关键
广西银保监局2019年3月6日公布的一则处罚信息显示,因股东以非自有资金入股当地某城商行被罚款45万元。不过,处罚决定未披露涉事股东具体信息。湖北一家农商行也因对员工以非自有资金入股审核不严,遭到监管处罚。
银保监会就曾在4月底通报,少数机构部分股东通过违规筹资、资质造假、委托代持等方式入股;少数股东集团突破入股机构家数限制形成“资金系”,某公司通过关联公司入股19家农合机构,最高实际持股比例超过40%。
“在商业银行治理上,股权是一个核心因素,处理不当,很容易引起所有者缺位,或者大股东控制问题。”上述城商行人士说,股权过于集中,会形成大股东控制,过于分散,则有可能出现内部人控制。
上述资深人士也认为,目前中小银行内部人控制问题较为突出。部分地方财政、国有企业仍在地方中小银行中占据绝对控股地位;一些中小银行股权高度分散,缺乏实质性的控股股东,容易产生内部人控制问题,造成治理失误和道德风险。
他还认为,一些中小银行股权管理存在短板,难以遏制大股东控制。部分民营资本入股,并不满足于停留在财务投资、获取利润分红,而是希望谋求对商业银行的控制权,或能够对其经营决策产生重大影响,进而为企业自身的扩张提供足够的信用支持,部分民营股东通过隐蔽的资本运作手段来达到逃避监管的目的。
股东一家独大的情况在个别中小银行表现突出。第一财经记者获得的一份资料显示,某城商行前八大股东中,七家为该行所在地的国有企业,加上当地财政局持股,当地国资持有该行合计70%以上股份。
2017年监管信息就曾披露,浙江某村镇银行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,变更持股比例5%以上的股东,山东某农商行也在同年发生类似问题。
“被大股东控制后,银行就变成了为大股东服务,而不是为全体股东服务。”上述城商行人士说,如此一来,就容易滋生违规关联交易、利益输送等问题,如果大股东资金需求急剧增加,还会引发风险。如果出现内部人控制,也会导致管理层为谋求自身利益而引发风险。
银保监会上述通报也指出,少数机构股东通过隐性关联谋求控制主导经营,越权干预机构经营,服务自身利益;甚至指使机构向其发放贷款后拒不归还,恶意“掏空”机构,将其作为自身“提款机”。
采访中,上述业内资深人士建议,中小银行董事会应积极承担股权事务管理的最终责任。注重对股东资质的审查,准确识别关联方并加强关联交易管理,完善内部控制体系、建立合理的薪酬激励制度、加强“三会一层”的协作等,提高中小银行治理水平。